在人類歷史中,用「犬儒」和「奴才」的行為來表示忠誠為何會如此盛行?他們為何會失去尊嚴卻還表現出似乎毫無羞恥呢?
因為,對於身處「專制壓迫」和「鐵律碾壓」的極端處境中的人們來說,「犬儒主義」者「像狗一樣地活著」可以成為自我保護和適應環境的生存策略。但這種生活態度卻無法成為「對抗惡勢力」或「改變環境」的有效策略。
人類大部分歷史都受專制壓迫是一個不爭的事實,除了唯一例外的希臘城邦民主,在各民族的古代史上,君主極權專制是一個普遍的東西,在人類浩瀚的歷史中,人們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專制權力「鐵律碾壓」之下。
菲利普斯說的「鐵律碾壓」(奴隸制)是一種在不可抗力下的極端生存處境,也可以是其他失去個人自由和做人權利的生存環境。你個人的力量戰勝不了這個邪惡的勢力,你不得不遭受它的蹂躪。
福柯認為,人類社會從古代通過酷刑對人類肉體和精神的瘋狂肆虐,逐步演化為通過實施「溫柔的」暴力,使被統治者臣服和「自覺」接受規訓的生存目的。他認為人們的身體、行為和主體都是權力作用與塑造的結果。
所以,和奴隸制暴力統治不一樣,諸如納粹極權專制統治的「鐵律碾壓」政府總是恩威並施,用少數人的行為來訓練大多數臣民的忠誠,只要你一直是在用「犬儒」或「奴才」的行為來表示忠誠,久而久之,不管你心裡怎麼想,你已經進入了「犬儒」或「奴才」的角色,完全失去了個人尊嚴。同時,你的角色行為會對你周圍的人產生示範效應,群起效仿,於是也就達到了福柯所說的「規訓」效果。
據說,第歐根尼曾住在一個桶裡,以討飯為生,人們譏笑他活得像條狗。然而,第歐根尼自己卻並不覺得有多沮喪。有一天,亞歷山大御駕親臨,前來探望正躺在地上曬太陽的第歐根尼,問他想要什麼恩賜,第歐根尼回答說:“只要你別擋住我的太陽。”
「像狗一樣地生活」,這便是「犬儒主義者」謀求生存的不二法門,突顯出社會的信仰危機:既然無所謂高尚,也就無所謂下賤。既然沒有什麼是「了不得的」,因而也就沒有什麼是「要不得的」。
持這種人生態度的結果是:從對世俗的全盤否定,轉而變成了對世俗不知羞恥的照單全收。
正如貧困的犬儒主義者德勒斯,別人給他錢,他欣然收下,卻義正言辭:“你慷慨大度地施舍給我,而我痛痛快快地取之於你,既不卑躬屈膝,也不唠叨不滿。”
「犬儒主義」成為一種明白但又無奈的心態和處世方式,有求變之心,卻放棄了行動的可能。它一面懷疑、不信任和不相信眼前的事物,一面卻看不到有任何改變它們的出路,剩下唯一的生存策略只能是冷漠、被動、無所作為,進而放下尊嚴,趨炎附勢、同流合污。
犬儒主義者認為:比起堅持道德的純粹,趨炎附勢能保存生命,而與之共謀將獲得更多的收益。既然趨炎附勢能讓你生存下來,那麼就得練就一套「假裝之道」。
比如在納粹「鐵律碾壓」的極端境遇中,要抵抗就必須先能活下去,抵抗的人掌控他自己的生存,不要做無謂的犧牲,不要讓壞人把你逼死。
「鐵律碾壓」下的人們生活在危機四伏的恐懼感中。為了自我保護,預防不測,他們必須謹言慎行、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和情感,在敏感的事情上三緘其口,保持沉默。
犬儒主義於是成為許多沉默者補償自己內心羞愧的心理機制,他們憤世嫉俗,冷嘲熱諷,把敢於發聲者視為給他們「添亂」的害群之馬。
一位蘇聯知識分子曾道出一個難以啟齒的事實:越是懦夫,越可能是一夥毫無羞恥感的犬儒主義者。
在那個年代,在不允許自由言論,不允許自由思想的極端環境裡,人必須學會乖巧地說話,或者幹脆閉緊自己的嘴巴,但是,這還不夠,還要能管得住自己的表情,這才是生存的裝假之道。
奧威爾《1984》裡溫斯頓的愛人朱莉娅就是一位裝假大師,她積極參加每天一次的宣誓大會,“兩分鐘仇恨”,甚至向屏幕扔東西來表示她的熱情,盡管她對惡托邦的謊言一個字都不相信,但她可以逢場作戲,表現得比任何人都忠心和虔誠。她知道惡托邦喜歡這樣的表演,她從來只說它想聽到的話。
「鐵律碾壓」下的逢場作戲雖是一種典型的犬儒主義,但也是不得已的自我保全手段。
中國的孔聖人早有所言:“邦有道,危言危行;邦無道,危行言孫。” 他還說,“寧武子,邦有道,則知;邦無道,則愚。其知可及也,其愚不可及也。”
也就是說,寧武子這個人,在國家政治清明時就聰明,當國家政治黑暗時就裝糊塗。
孔子認為,寧武子的聰明是別人可以做得到的,但寧武子裝糊塗,這個本事是別人趕不上的。別人趕不上寧武子,是因為他大智若愚,有一種潛藏不露的大智慧。
可以想像,在 2500 多年前的時代,像寧武子這樣善於裝傻的人是極少的,所以善於裝傻才成為大智慧。
然而,真要在所謂「邦無道」的「鐵律碾壓」社會裡,像寧武子那樣善於裝傻的人可謂遍地都是,遍地的第歐根尼,所以大智慧也就成了小聰明。
大智慧表現的是內在的涵養,看似木訥,實則胸藏錦繡,人們裝傻恰恰相反,這不過是在強制行為的環境中的活命小把戲。
現代犬儒主義者認為,不讓人看清自己的真面目,那才是最安全的生存之道。
然而,犬儒主義的面具戴著太久了,就會從「不能摘下」到「不必摘下」再到「不願摘下」的心理變化,就會不記得面具下的自己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。
埃米爾・左拉說:“個人正義維護著國家正義,個人尊嚴組成了國家尊嚴”。
一個國家,如果遍地都是沒有正義、失去尊嚴的「犬儒」第歐根尼,這個國家還有什麼正義、尊嚴和希望可言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