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太宗李世民說:“順一人之顏情,為兆民之深患,此乃亡國之政也。” 皇帝乾剛獨斷,以一人治天下,朝廷上下阿諛奉承,將所有詔旨無論對錯皆奉為 “金玉良言”,無一反對駁斥,無一人提出不同意見,勢必陷萬民百姓於深患之境,這是亡國之政。
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下的皇帝李世民何出此言呢?既然是專制集權,何以還得要聽取別人的意見而不能獨裁 “順一人之顏情” 呢?其實,“專制” 與 “獨裁” 還是有區別的。
- 專制是政權的把控,不能落旁人之手;
- 獨裁是權力不受約束,憑自己的意志獨斷獨行。
專制是體制問題,獨裁是機制問題,專制體制君王並不一定要獨裁,獨裁君王一定是專制體制,既專制又獨裁,那就是 “一人治天下,天下奉一人” 的極權暴君。
專制皇帝也很清楚 “獨裁” 並不是那麼可靠,明智的皇帝也會對 “不同的聲音” 加以尊重與重視,以免自己 “一人專政” 考慮不周而犯下大錯,進而殃及皇位。也只有能聽得進批評意見的皇帝,才能更長久地鞏固專制皇權。
所以,就算是極力主張君主專制獨裁的韓非也認為,君王必須是 “以國視為視”“以國聽為聽”。智者李世民就開創了 “封駁制度” 來提醒與約束皇帝的獨裁,進而發展為專制王朝一項特有的行政機制。
封駁制度#
何謂 “封駁” 呢?即為 “封還詔書、駁正違失”,大臣對皇帝的 “聖旨” 進行審查,如發現有不符合規定之處,就提出修改意見甚至可以駁回去要求重擬。在這套政務運轉機制之下,皇帝詔書必須經中書省起草,門下省審查通過並簽字副署同意後,才能生效。
當然,李世民本是一位不願受法律約束的專制主義君王,他也未必完全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民主。難能可貴的是,這位大唐專制王朝的第二位皇帝本人卻主動提出了 “封駁”,而且在相當長的時間裡保持了謹慎為政、接受批評的意識,從而避免專制皇權執政犯下大錯。
李世民曾對黃門侍郎王珪說,設置中書、門下兩省是為了相互 “檢察”,中書起草詔敕 “或有差失”,門下應當 “駁正”。各人見解 “互有不同” 反復磋商,是為了 “務求至當”。
但在制度執行過程中,中書、門下相互 “檢察” 卻流於形式,李世民於是提出了嚴厲的批評:詔敕有不妥當處,都應討論,現在卻只看到照辦 “順從”,聽不到不同意見,這樣 “行文書”,誰都可以做,要你們還有什麼用呢?
李世民以隋僅有的二帝為鑑,他說:“人欲自見其形,必資明鏡,君欲自知其過,必待忠臣”,炀帝楊廣 “愎諫自賢”,虞世基 “阿諛順旨”,結果炀帝被弑,虞世基身亡,“詔事炀帝以保富貴” 的群臣也落了空。
所以,隋炀帝那樣 “順一人之顏情,為兆民之深患” 是 “亡國之政”。而文帝楊堅 “事皆自決,不任群臣”“不明而喜察”,也不足取。皇帝日理萬機,即使 “勞神苦形” 也不會事事處理得好。何況,“不明則照有不通,喜察則多疑於物”。
皇帝不信任群臣,群臣一切都按旨意辦,即使皇帝的主張錯了,也 “莫敢諫爭”,這便是隋二世而亡的原因。“朕意則不然,以天下之廣,四海之眾,千端萬緒,須合變通,皆委百司商量,宰相籌劃,於事穩便,方可奏行。”
天下那麼大,人口那麼多,朝政千頭萬緒,一個人怎麼能事必躬親,全部抓在手上呢?在李世民看來,必須要放權,集思廣益,群策群力,尤其是要依靠宰相進行決策,才能把事情做好。“豈得以一日萬機,獨斷一人之慮也。” 怎麼能把所有權力都集中到皇帝一個人身上呢?
作出的正確決策固然很好,可那些錯誤的決策只能讓百姓去承擔代價,日積月累,終將釀成大錯。“豈如廣任賢良,高居深視,法令嚴肅,誰敢為非?” 皇帝在保留最終決定權之下,把政務交給宰相帶領百官去打理,堅持依法理政,依法治國,明鏡高懸,還有誰敢胡作非為呢?
“若詔敕頒下有未穩便者,必須執奏,不得順旨便即施行,務盡臣下之意”,李世明要求各部門接到詔敕聖旨,若發現於法不合、於事不便之處,必須及時提出修改意見,不能簡單地直接下發執行。
楊堅楊廣父子的共同缺憾就是不重視納諫和進諫,李世民要汲取這個教訓。所以,就出現了敢於犯顏直諫的魏徵,魏徵為首的言官諫臣確實敢於對李世民提出不同意見,有時君臣之間幾乎是當面辯駁和頂撞,而李世民最終也接納了一些不同意見。
吏部尚書長孫無忌曾 “不解佩刀入東上閣”,觸刑,尚書右僕射封德彝 “以監門校尉不覺,罪當死;無忌誤帶人,罰銅二十斤”。李世民同意此判。而大理少卿戴胄反駁說:“校尉不覺與無忌帶人,同為誤耳。” 為什麼一個處以死刑,一個罰銅呢?
李世民只得說:“法者,非朕一人之法,乃天下之法也。何得以無忌國之親戚,便欲阿之?” 在戴胄的堅持下,校尉得以免死。從專制皇帝嘴裡說出 “法者,非朕一人之法,乃天下之法也”,確實難得。
其實,對皇帝的進諫與監察古來有之,負責監督與上諫的言官制度源遠流長,從舜帝、商湯王、周文王、春秋、秦漢,至唐宋明清,都有言官的設置,也不乏 “逆鱗” 之諍臣,對防止國家政策走入歧途、保證朝政平衡起到了巨大作用。
以唐 “封駁制度” 而言,凡 “納諫進諫” 制度得以執行,政治清明、社會安定、經濟發展、民生改善、民心歸附,皇權帝位與王朝國家皆都穩如磐石。太宗貞觀、玄宗開元、憲宗元和前期皆都如此,王朝事業風生水起、高歌猛進。
但到後來,武則天將諍臣劉祎之 “賜死於家”,“封駁” 終究沒有制約到專制皇權的野心,“納諫進諫” 制度被破壞,皇帝乾剛獨斷,以一人治天下,政治昏聵、社會動盪、民生凋敝,王朝事業從繁榮走向衰落,皇權帝位岌岌可危。玄宗天寶年間、德宗時期、憲宗元和後期皆是印證。
如果皇帝身邊沒幾個 “諫臣”“諍臣” 在你耳邊說些個 “不中聽” 的話讓你保持清醒,滿朝卻盡是 “皇上聖明”“吾皇萬歲” 奉迎 “淫歌” 讓你昏聵,那這個皇上離倒台也就不遠了。更而甚者,習慣了聽好話的皇帝把 “諫臣”“諍臣” 統統殺掉,那就正合了那些成天說你 “聖明”“萬歲” 諂媚奸臣之用意,不要說 “萬歲” 了,他們很快就會陷你於死地,亡國也便順理成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