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們高密東北鄉,有一句老話:“種地的不敬官,餓死也不攀高門。” 這話粗,理卻不糙。我小時候常聽爺爺講,他說當官的,不過是替百姓管事的差役,如今倒好,人人都削尖了腦袋往衙門裡鑽,仿佛一穿官服,骨頭就輕了,靈魂就香了。
我是一個寫小說的,不善說大道理,但眼見得這些年,鄉里村里的後生,頭等志向不是學手藝、不是種田、不是做買賣,而是考 “公”。每逢放榜時節,誰家孩子 “上岸” 了,鑼鼓喧天,鞭炮炸得狗都跳牆,比娶媳婦還熱鬧。可誰家孩子考上農學院、考上技校,反倒悄無聲息,仿佛敗了門楣。這世道,是不是顛倒了?
一個健康的社會,永遠不應該讓當官成為最上等的職業。這話聽著刺耳,卻是我這些年蹲在田埂上、坐在灶台邊,看著人情冷暖、世態炎涼,慢慢咂摸出來的。
官,本是公僕。古時候叫 “父母官”,那是百姓盼著他能像父母疼孩子一樣疼百姓。可如今呢?官成了 “爺”,百姓反倒成了 “伺候的”。我回鄉時常見到,村長家的門檻都快被踏平了,送禮的、攀親的、求辦事的,排成長隊,像趕集。可誰家修條水渠、誰家孩子上學缺錢,反倒沒人管。官威大了,民心就小了。
更可怕的是,人人以當官為榮,以無官為恥。大學生畢業,寧可在家啃老,也要等 “公考”;研究生讀完,不進實驗室、不下車間,一心只想進機關。我見過一個孩子,學的是生物工程,成績優異,導師勸他留校搞研究,他搖頭:“搞研究有什麼用?十年八年也評不上職稱,不如考個科員,至少有編制。” 這話讓我心驚。一個國家的未來,難道要靠編制養活?科學、藝術、農業、手藝,這些真正養活人的行當,反倒成了 “次等選擇”?
我想起我年輕時,在棉花加工廠扛包。那會兒,工人們雖苦,但腰杆是直的。我們常說:“咱不靠誰賞飯吃,靠力氣吃飯。” 可現在呢?年輕人見面,不問你做什麼,先問:“你有編制嗎?” 仿佛沒編制,人生就低人一等。這哪是社會進步?這是靈魂的矮化。
官,當然重要。治國理政,需要能人。但一個社會若把官職捧到神壇上,那就危險了。就像我們村的老黃牛,原本是犁地的主力,可一旦全村人都圍著它轉,給它戴紅花、餵精料,它反倒不耕地了,整天昂著頭在村裡遛彎,等著人來拍馬屁。牛尚且如此,何況人?
我曾在一篇文章裡寫過,權力像酒,喝一口提神,喝多了就醉,醉了就瘋。當官的若被捧得太高,離地太遠,就會忘了自己是誰。他不再聽見莊稼拔節的聲音,不再聞到糞肥的氣味,不再知道一個農民為交不起學費而徹夜難眠。他坐在空調房裡,批著文件,以為天下太平,實則民怨已如野火,只差一陣風。
更可怕的是,當 “當官” 成了唯一體面的出路,腐敗的土壤就肥沃了。人人都想當官,官位就成了稀缺資源,稀缺資源就有人買賣。於是,跑官要官,買官賣官,暗箱操作,裙帶關係,像野草一樣瘋長。我聽說有的地方,一個基層崗位,幾百人報名,其中多少是真想為人民服務?又有多少是衝著那點權力和油水去的?
一個健康的社會,應當是百花齊放的。有人愛種地,就讓他當農民,種出金燦燦的麥子;有人愛教書,就讓他當老師,點亮孩子的眼睛;有人愛修機器,就讓他當技工,擰緊時代的螺絲;有人愛寫小說,就讓他當作家,講講人心的曲折。官,只是其中一種職業,不該是唯一的燈塔。
我們高密有個老鐵匠,姓孫,一輩子沒當過官,連縣裡的農具比賽都拿過獎。可村裡人提起他,無不豎大拇指。他打的鋤頭結實,鐮刀鋒利,連縣裡的農具比賽都拿過獎。他常說:“我打鐵,不為升官發財,只為對得起這把錘子。” 這話樸素,卻比多少官話都真。
可如今,這樣的孫鐵匠越來越少了。年輕人都不願學手藝,嫌髒嫌累,嫌 “沒前途”。他們寧願在辦公室裡抄抄寫寫,也不願在車間裡揮汗如雨。社會評價體系變了,勞動不再光榮,權力才叫體面。
我常想,如果有一天,我們的孩子不再以當官為夢想,而是說:“我長大要當個好醫生,救更多人”;“我要當個科學家,讓莊稼長得更好”;“我要當個廚師,做出讓人幸福的飯菜”—— 那才是一個真正健康的社會。
官,可以尊敬,但不必膜拜。權力,可以使用,但不可迷戀。一個社會的尊嚴,不在於有多少人當官,而在於有多少人安心做自己熱愛的事,並因此受到尊重。
我寫小說,從不避諱寫官。我寫過清官,也寫過貪官;寫過為民請命的,也寫過魚肉百姓的。但我始終相信,官,是人做的,不是神。他可以犯錯,可以被監督,可以被批評。一個不敢批評官員的社會,才是病態的。
所以,別再把當官捧上天了。讓我們重新尊重那些默默耕耘的人:種地的、教書的、修路的、掃街的、開飯館的、寫劇本的…… 他們或許沒有權力,但他們讓這個社會真正運轉起來。
一個健康的社會,永遠不應該讓當官成為最上等的職業。
它應當讓每一種誠實的勞動,都閃閃發光。
—— 莫言(擬)